一川烟草.

一不得圆满,一不得善终

【仲孟】堪执手

——惜折柳(钤光)、堪执手(仲孟)、
          朝有雪(齐蹇)、宿来寐(执离)。
 ——兄弟姊妹篇,总的是个先导篇。(大概)

<少年人啊,满身骄傲。恰赶上呀,风华正茂。>
 <怎奈个邪,山高路遥。可见得他,跌跌撞撞。>

零.

忘川河上,奈何桥头。其间往来无数,循着幽幽青灯路,抛却过往烟火中,又是一次生世轮回、万千红尘。

这是三百年间,少年的第十九次轮回。

寻常人有生老病死,或是天灾,或是人祸,或甲子之年,或未及立冠,每世每载,运数不一。可少年每来,容貌不曾变过,大抵还是青葱绿衫,风华无限待正好的年纪。

今年有战祸连绵,流离之民,忠志之士,不计其数。那少年是在众灵之后才来的,一生无忧,至死无虑,然体弱多病,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

时乃,人间仲夏。

我知少年门外徘徊许久,遂去开了那门。不想正对上少年抬起的手,眼中的错愕倒是像极了许久以前竟来一遭的不名故人。

黄泉路上,是一扬无边的黄沙,其上有小楼孤立。我是这间一个执笔人,听来往客述那一个故事,而后记于三生之石。如此,方可进黄泉,入轮回。

“孟章,十有六——”

这个我听过数次的名字又自绿衣少年口中念出,兜兜转转,来来回回。想那人也是执着,偏是连人带名也要去干涉一番。

执念如此,又何曾变过。

壹.

孟章的父亲是个商人,一生勤勤恳恳,攒下家业娶了心爱的姑娘。唯一不足便是年过半百却膝下无子,又对妻子情深义重,死活不肯纳妾。后来啊,大概是诚心感动了上天,于一月后夫人被诊有孕,二月有余。

等到孟章出生那日,正是草木复苏春之始,万里晴空忽转了狂风暴雨,看似毫不留情地压着老树折了腰,又不淹生人,没房屋。大雨半日而去,街道路中无积水空明,不剩一丝一毫地流入江河,狂风退去千里,乌云广散无迹,依稀还是未变的艳阳天。

随意而来的,是呱呱坠地的婴孩。

襁褓中的孩子停止哭泣时,东方一抹金黄没入天际边里。时有道人云游来访,起名为章,为逢东方。

安然无恙地被宠爱到了十三岁,父母先后而去,偌大家业还没等着亲友惦记瓜分,敌军攻破了城池,粉碎了这繁荣的太平。倭寇四处流窜侵袭,辗转而来。

面目或狰狞或大笑的人手起刀落,除了个别有姿色的女人,其余的大抵是不多留一会。

孟章看着举起的长刀,刚抽出皮肉带上的鲜血顺着刀沿流下,滴落在地,宛若一点浓稠得化不开的红墨,混合着腥味。

那时的孟章开了个不合时宜的小差,他想,好像是有什么人还没见着。

一个固执了千万年的人,偏每生每世都要去争那一两年,硬生生给那灵魂烙印上了迹象,哪怕是孟婆汤涤净了记忆,也让人给记得了。

尽管仲堃仪改变不了孟章短暂而又荒芜的人生。

可他依然出现了。

孟章所有的情绪似乎都来的很晚,又似乎没什么情绪。他从始至终都只是缩在了房屋一角,眼看那人黄衣沾尘,转身踏过尸首泥血。从容而焦急,年轻且俊美。

他走到孟章面前蹲下,张口似乎是个“章”字,可临了,又变了几句。

他伸手抹过少年脸上的灰尘,轻声说:“抱歉,来晚了些。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孟章搭上了他的手,那是一双布着些许老茧的手,无端地让孟章想起当年那个抓过婴儿小手予其名的老道。那本不该记得。然后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一切都像是顺其自然地顺其了自然。

只剩车马一役,告别了前生犹如锦绣一场的黄金大梦,余下的年月却显得格外真切。

贰.

门外脚步熙攘,车马喧嚣,间或还可听得街上小商小贩吆喝的叫卖声,直穿过了门扉,悠过满堂无声的人影,叫到了孟章的耳朵里,很是模糊。

将是十六的少年身形也未及同龄人,看似弱不禁风的,像颗欲坠的葱苗。台上是说书人摇着折扇,将一折故事徐徐道来——孟章正百无聊赖地等着仲堃仪凑路费——从繁华的城市一路渐进山村,仲堃仪算过命、说过求,也题过字、卖过画,这次是为了去寻访故友——说是凑,却也没让孟章受半点苦。他甚至觉得,仲堃仪就像是谁家来体验生活的少爷。

可谁家少爷会这么无聊?

此间茶上一盅,香燃一炉。仲先生讲过几处的故事续了尾,手持胡琴的乐人们奏了曲,咿咿呀呀地、象征性地流出几个悲意清凄的调子,才算是画了个句号。余罢,各自散了下去领工钱。

再来者,便是反弹琵琶,唱腔婉转的美貌女子了。

“怎么?是再多坐一会,还是现在就走?”仲堃仪换了一身行头,全然不似刚才颇具指点江山气势的说书老者。

孟章盯着他看了一会,又继续扒拉自己那碗白米粥,不回答,却是中肯地评价道:“你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客人们为一曲终了的姑娘争相喝彩,仲堃仪依旧神色未变,依旧春风满面。他看着孟章不咸不淡地喝完了米粥,才笑着回答说:“是啊,不然怎么赚钱养活你啊,我的孟少爷?”

孟章在极短的时间内习惯了他的口无遮拦,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自动忽略了那句话,只擦了嘴,向外走去。

然而孟章不知道,那一刻仲堃仪透过他看见了一位故人,是一位久故之人。可他不问,可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死活不能走,也不会走。

“嗯?”孟章停下脚步,侧过半个身子看他,双手依然负在身后,“你说什么?”

身前是绿水河、杨柳岸,翠意浸染。石桥边、窗阁轩,有风显现。少年人轻扬衣衫、发梢编。仲堃仪在几步之外慢了步子,笑道:“说让你走慢些,好歹也等等我。”

孟章像是微微鼓了一边的腮帮子,而后嘴角就着那个弧度弯了一下,他重且慢地点了个头,复睁开了眼,顺便挑了个眉道:“好——吧。”

字间有拖长,字尾干净利落。那是属于孟章的、不可多得的孩子气的模样。

他转身的时候小声说了一句:“反正你也能追上来。”

仲堃仪的笑里带了一转而逝的苦,上前与他并肩走着,少年人矮了一个头,身上是常年的药香。

“是啊,”他说,“拿命也得追上来。”

叁.

仲堃仪的故友生活在一处并不怎么繁华的小村里,远离了尘世,又有些车马喧嚣。那村子出世,人们自愿入世,几经搬迁,正好处在了城市与村落的交界点上。

经年蒙了尘的绿色纹路刻在了马车上,悠哉地行驶进了南街头的路门。孟章撩起了车帘,看着停靠的地方皱了眉:“你朋友卖包子的?”

仲堃仪别有深意地笑道:“他是吃包子的。”复拉了孟章的手上前要了一屉菜包。

来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只见得一个年轻人在那儿忙活,竟也照顾得过来。

“你们老板今日不在吗?”仲堃仪夹了包子给他,转头去问那伙计。

伙计收回正要迈出的脚,问道:“二位认识我们老板?”

“只是认识你们老板的……朋友,”他斟酌了用词,掩盖了深意,“姓公孙。”

“将军?”伙计白白净净的,有些呆头呆脑。说是他二人出门有事,留了铺子给他帮忙照看。知是将军的好友,说了些近况,扯了些别的。

等招呼好了其他人,又搬根凳子坐到了这边来:“陵老板和将军一时半会估计也不回来,要不您俩在这儿歇歇,有客房的。将军若是见了您,一定很高兴的。”

“不了,你且告知他我今来过,他自知我住处。”临了,仲堃仪在将登马车时回头问道:“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马车又悠悠地朝着东街去了。

“燕归。”仲堃仪轻敲着窗沿,低低念了一句那名字,忽听得孟章问道:“你那个朋友怎么知道你住哪儿?”

闻言,仲堃仪看了他一眼,却是敛了笑容:“他不知道,反正他也明白我是干什么来的。”

孟章没什么表情,只是转了头去看那街道人家。马车轱辘过地,到了住所当晚,他便发起了高烧。

原本少年骨架看着就小,这一病更显得体弱,绿衣延生出无边悲意,可抵不过少年面如白纸,日渐一日。

他自小身体便不好,十几年汤药不离身,磕不得摔不得,生怕哪次就去见他爹娘了。然而他是厌了苦药的,可仲堃仪每次都能拿出一颗糖来给他,尽管他也不喜欢吃糖,但他没办法不要。

孟章从仲堃仪手上含走最后一颗糖,就着姿势靠在了他身上:“你今天见着你那位朋友了?”

仲堃仪揉搓着那双冰凉的手,试图让它显出暖意来。他沉默了一会,说,见到了陵老板。而此后上门来的都是陵老板。

戍边来犯,本想靠着人包养一起卖包子的文人又提了刀戟,或与新兵,或与老将,已是上了战场。故人得须明月夜里思与念。

陵老板,一个哭着让人我见犹怜,笑着让人心生欢喜的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刚看见孟章时似乎有些诧异,随后又了悟般地笑了笑,为人友好,且善良。

他每次来都会与孟章聊聊天,或是散散步,有时是与仲堃仪聊着。

聊的无非是那位公孙将军。

孟章大多时候都昏昏欲睡,好像老是醒不过来似的,可药也依旧没有断过。只是他恍惚间觉得,仲堃仪看他,越来越像是放不下。

他想着要问一问,可下一秒又睡了过去。

几月后,他们便要离开这儿了。

那天柳条垂满天,居然也有送行的人——陵老板和一位姑娘。

他在马车里掀开帘子一角,正好对上姑娘慌乱移开的视线。待马车走远,他才问道:“那姑娘怎么从来没见过?”

仲堃仪不答,只是看着他,良久才叹了口气,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她本该,得成所愿。”

孟章没吭声,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他只是在一个极小的颠簸里轻声说了句——

“我快十六了。”

肆.

后来又来了“临仙观”的道人,中年人,花白了头发。他轻轻握住了婴儿的手,摇头叹息:“这孩子,命格不太好啊……”

年过半百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保持住了镇定,问道:“怎个不好?”

道人幽幽叹了口气,朝晴朗无边的天空望了一眼,说:“天命所给,未成年而身死,唯生平无灾,无难。”

男人拉过自己泣不成声的夫人,红了眼眶:“可有解?”

“天命,无解。”

孟章听见铜钱落地的声音,睁开眼,醒了。他想起那时父母追问道人的模样,道人模模糊糊好像说了句什么,却是不肯再多言。

他摇了摇头,索性不去想。倒是仲堃仪那一卦,故友身死沙场,还是未能再见一面。

可孟章看他,好似一切了然,不见一点伤心难过。

换成我,他也会是这模样吗?念头一起,便徘徊不去,于是孟章常常看着仲堃仪走神。

那人丰神俊朗,眉目带笑,眼里看得他真真切切的。当孟章真的思付一阵,他觉得,他的确是舍不得仲堃仪的。

可他没这么多时间舍不得了。

仲夏,蝉鸣,有月上柳梢头,孟章没能等到黄昏后。

未成年的少年郎,悬在了时间的末尾上。

他面色苍白,他病气身缠,他早已是坦然,可他看见了仲堃仪眼有不甘,眼有愤怨,于是他又问了一句别的话。

他拉上仲堃仪的袖子,问:“那个给我取名的道人,是你吗。”

仲堃仪不动声色的握了拳,不答。

孟章笑了一下,顾自问道:“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仲堃仪握紧的拳头骤然松了力,他像是放下了背负的巨石千斤,在那还明了的笑容里放下一口气,他说:“能。”

而后少年招了他俯身下来,在那人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等着你。”

始.

少年讲完便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我那茶,好似也没有听见我说话。我本想去他肩上一拍,可忌惮着前人身份,终是未敢造次。

想来是对人身份不识,倒也心思不变地跟着走了这么久。

我摇摇头,将那人所托之物呈上,不一刻,少年颈间便出现了一颗光泽细腻的琉璃珠。

“这是?”少年看着,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你的。”我笑笑,那样的表情才有点人的样子嘛,“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少年抬头看我,眼里闪现出些许的期待。

“你等着他,他也在等着你啊。”

我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几笔,看它像是浸进了桌里,等到缭起一缕白烟,这屋里便多了个身影。

“公孙,将人送去孟婆那儿吧,好生顾着他轮回转世。”

孟章看着身边这君子翩翩的人,终是忍不住道:“公孙钤?”

那人万年不变的微笑:“在下与您不曾见过。”

“那你认识陵光吗?”

“想是记错了人。”

……

声音渐远,再有,便听不见了。青衣薄衫的姑娘正了坐姿,对着离去的方向似是怀着惋惜与悲悯。

她上了小二楼,取下头上金簪在被木桩掩盖的石门上刻下一个“禁”字,口中念念道:“公孙钤——不可知。仲君,你这可是要我担了大罪啊。”

“有些事,总得有人替他记得。”屋中沉寂一瞬,便回答了一道男声,随后出现的,赫然是仲堃仪,“黄泉我不得入,只可就近找了您了。”

“世间生灵事,哪儿用得着我来载入,不过是借个幌,留过往来客,聊个趣儿罢了。”姑娘簪子重回了发间,石门上的字作了中心点,荡开几个波纹,闪了红,没了影,“他余生寿数偷个不成全的姻缘,你借个数十载撑过了浑浑噩噩的三年,为此搭上了别人的运数。仲君此番作为,将来可是要遭上天罚的。”

青衣的姑娘语调绵绵,宛若一唱三叹。

仲堃仪听罢,轻笑道:“左右也没人会替我受着了。”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苦涩。

姑娘看了他一眼,缓步下了楼:“为着修补一颗珠子,你甘愿来迟这么些年,你念着的究竟是当年的人,还是轮回中的人?”

身形渐渐变得透明,也没指望能得到回答:“罢了,你自寻他去吧,至于那对小年轻,我再有打算。”

“因着前人恩情,倒是被拉上了这贼船了。”

余下一声长久的叹息,仲堃仪静立片刻,这屋里便没了一点生气,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唯有茶水里沉寂的茶叶几片像极了新生婴儿戴着的那颗琉璃珠散发的光泽,经太阳一打,照出些糖水的甜腻。

腻得人放不下,挣不了。

春初万物苏,绿衣青葱了许久的年岁。






亲手推翻我国庆更三篇的flag(啊啊啊啊啊今天已经六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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